摘 要:陶渊明在诗文中密切关注自己的“身”“形”,真实地记录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及身体感受。由少年时期的“壮且厉”到后来年迈时的衰貌,让他产生了焦虑和恐惧。陶渊明还书写各种隐性身体,如被疲倦、饥饿、生病摧残的“身”“形”,以及醉酒状态下放任的“身”“形”等。基于此,陶渊明抽象出一个超越形体的“身”,并提出了“贵身”“养形”的思想,在现实中通过以神养形、不受拘束、参加劳动、知足寡欲等予以实践。他对“身”“形”的诗意表达,主要体现在:以俗为雅,予以审美观照;自我形塑,加强主体性建构;运用隐喻,表达对社会的反抗;借用身体,进行形象化和艺术化的哲理呈现。
关键词: 陶渊明;身形;贵身;养形;诗意表达
中图分类号:K232 文献标识码:A
所谓“身”“形”,即今言“身体”也。西方学界早已出现关于身体史、身体书写、身体哲学等方面的研究,我们则习惯于从抽象的“人”出发,探究其伦理道德而忽视其生物属性。比如在陶渊明的研究中,人们看重的是他的高洁人格和隐逸精神,以至于在后来逐渐演变成一个“文化符号”,但对于那个有血有肉、充满痛苦的生物之躯,较少被学者关注。近年来,有学者开始注意到了陶渊明的疾病、形象以及他对生命的体验与思考。本文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,试图追索陶渊明生活的历史场景,深入其日常行为与心理状况,揭示他因关切自己“身”“形”变化而产生的过度焦虑,以及由此而上升到哲思层面形成的“贵身”思想,探讨这一切是如何在作品中被“诗意”表达并呈现给世人的。
可以说,陶渊明在诗文中真实地记录了自己身体变化的生命历程及心理感受。其少年时的形象,陈怡良曾有过细致分析,归结为“贫苦磨练,少年老成”“闲静少言,克己自重”“质性自然,任真自得”“志大气豪,仗义行侠”等八项,认为其“具有优异的人格特质”。这是指陶渊明的气质与性格。至于其身体,陶渊明晚年曾有过回忆,《杂诗》其五云:“忆我少壮时,无乐自欣豫。猛志逸四海,骞翮思远翥。”《拟古》其八云:“少时壮且厉,抚剑独行游。”不仅“壮且厉”,而且还有“逸四海”的“猛志”,展现给世人的是一幅健康自信、刚强勇猛的形象,自豪之情溢于言表。当然,这是陶渊明自己的言说,难免带有自塑成分,但至少不应该像颜延之《靖节征士诔》所说的那样体弱多病。
陶渊明“身”“形”出现变化是在三十余岁。当他生了第一个儿子陶俨,便在《命子》诗中写到“顾惭华鬓,负影只立”。“华鬓”即是两鬓斑白。袁行霈推断此诗当作于晋孝武帝太元十四年(389),即陶渊明三十八岁时。为何陶渊明三十余岁就已“华鬓”?清代顾易《柳村谱陶》中说“公盖多病早衰”,李浩进一步考实为罹患“羸疾”所致,李红岩则认为是“贫困摧毁了诗人的健康和身体”,其实应该是病痛、贫困等多种因素导致的结果。显然,“华鬓”已使诗人变得紧张而焦虑。后来数年,陶渊明进入仕途,较少在诗文中言及自己的身体。四十岁时所写的《荣木》,序言中虽然也提到“白首无成”,但感慨的是事业无成,学道未精,身体并不是关注重点,诗中表达的只是一种遗憾,不至于焦虑。可是到了五十岁以后,衰老之状愈来愈强烈地侵袭着诗人,这引起了他的密切关注,在诗歌中频繁出现对身体的书写,最为典型的体貌特征如下。
(1)白发。陶渊明三十余岁出现“华鬓”,五十岁后变为白发,自是情理中事。让人惊奇的是,陶渊明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写进诗歌里,并在晚年诗作中出现次数最多。例如《饮酒》十五云:“岁月相催逼,鬓边早已白。”《责子》中说:“白发被两鬓。”《岁暮和张常侍》中说:“白发一己繁。”《杂诗》其七云:“玄鬓早已白。”
(2)肌肤松弛。人至晚年,皮肤失去光泽,松弛下垂。陶渊明对此甚为关注,《责子》一诗中说“肌肤不复实”,《岁暮和张常侍》中谓“素颜敛光润”,都是对其肌肤的描写。
(3)气衰弱质。这也是老人经常常见的身体特征,陶渊明后期诗歌中经常言及,如《杂诗》其五云:“气力渐衰损,转觉日不如”。《杂诗》其七云:“弱质与运颓。”《与子俨等疏》中说:“疾患以来,渐就衰损。”《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》云:“凄凄岁暮风,翳翳经日雪。倾耳无希声,在目皓已结。劲气侵襟袖,箪瓢谢屡设。萧索空宇中,了无一可悦!”这些作品中,诗人的年老孤独、身体羸弱之状溢于言表,但耳、目似乎还未出现问题,故述及下雪是“倾耳无希声,在目皓已结”。
综上,我们可以想象,晚年的陶渊明披着一头白发,面容枯槁,形如仙鹤,多么超凡脱俗——陶渊明的符号性形象就是这样被建构起来的。对于陶渊明本人而言,面对身体的“残酷”变化,他表现出的是极大的痛苦和焦虑,因而在诗文中予以真实地吐露与呈现。如《杂诗》其五:“前途当几许,未知止泊处。古人惜寸阴,念此使人惧。”《连雨独饮》:“形骸久已化,心在复何言。”《与子俨等疏》:“自恐大分将有恨也。”《还旧居》:“常恐大化尽,气力不及衰。”这在东晋刘宋时期甚至南北朝诗人中都是颇为少见的。
当然,更让陶渊明恐惧的是死亡到来后“身”“形”的完全变化乃至于消失。他在《挽歌诗》其一中说自己死后将“魂气散何之?枯形寄空木”;在其二中说“欲语口无音,欲视眼无光”,想象自己的身体将会枯朽,口闭眼瞎。有很多人认为,陶渊明对死亡是超脱的,这其实是他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才达到的境界(见第三部分),而在他50岁前后的一段时间,心情极为低落,如杨剑锋所言,“对死亡的来临充满了焦虑与痛苦”,原因是死亡会让身体消失。公元409年秋天,陶渊明看到草枯叶落,哀蝉孤鸣,于是想到“万化相寻绎,人生岂不劳?从古皆有没,念之中心焦”,沮丧之情与绝望之悲油然而生。与陶渊明关系紧密的从弟仲德、仲远的离世,对他更是一种打击。其《悲从弟仲德》中说:“翳然乘化去,终天不复形。”一旦逝去,便再也不能恢复原“形”,诗人因而感到悲痛和恐惧。到了后来,当陶渊明对生死的认识上升到哲理化思考之后,此种焦虑才得以释怀。
按照西方学界对身体的研究,身体可分为显性身体和隐性身体。显性身体即上文所论“身”“形”及头发、眼睛、四肢等体貌,可见可感;隐性身体则是指虽然没有明确标示,实际上身体仍是言说的主体。我们发现,在陶渊明的诗文中,除了对显性身体的关注外,隐性身体亦常常出现,有些诗歌中即使没有直接描写形貌特征,但“身”“形”依然在活动,并且还呈现出多元面相。
(一)疲倦的“身”“形”
身体既是个体的,也是社会的,因为任何人都要参加社会活动。陶渊明中年仕宦,经常行役,似乎总是拖着疲惫的身躯,让他抱怨不已。公元404年,陶渊明就任镇军参军,路过古楚地曲阿时写《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》一诗,其中:“我行岂不遥,登降千里馀。目倦川涂异,心念山泽居。望云惭高鸟,临水愧游鱼。真想初在襟,谁谓形迹拘。聊且凭化迁,终返班生庐”。全是通过身体的感受抒写自己对行旅的厌恶及对田园的向往,虽然目之所见格外新异,但形迹被拘,远不如田园生活自由快乐。《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》是公元405年陶渊明奉公去京都经过钱溪时所写,“眷彼品物存,义风都未隔。伊余何为者,勉励从兹役。一形似有制,素襟不可易”,诗人感叹自己身不由己,做官严重束缚了自己的“身”“形”。
在陶渊明辞官后,他躬耕田野,参加劳动,耗费体力,“身”“形”疲倦。《归园田居》其三说他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,劳动是有强度的,对于一个“四体不勤”的士大夫来说,必然会叫苦连天。《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》中就说“田家岂不苦?弗获辞此难。四体诚乃疲,庶无异患干”,身体虽然疲倦,但没有官场勾心斗角之祸患,所以这时的身体是舒展的、自由的,“盥濯息簷下,斗酒散襟颜”就写出了这样一种状态。
(二)饥饿的“身”“形”
为了生存,人必须解决吃饭这一自然欲望。陶渊明《杂诗》其八云:“躬亲未曾替,寒馁常糟糠。岂期过满腹,但愿饱粳粮。”看来要求并不高,只要能粳粮饱腹即可。可惜他一生贫困,尤其是辞官归隐之后,经常没有食物,留在诗歌文本里的往往是诗人饥饿的身躯。《有会而作》序言中说:“旧谷既没,新谷未登。……旬日已来,日念饥乏。”若时值灾年,五谷不登,诗人的身体更加饥饿,“弱年逢家乏,老至更长饥。菽麦实所羡,孰敢慕甘肥”。另一首诗《怨诗楚调示庞主簿》中也写到“夏日长抱饥”,以至于“及晨愿乌迁”。诗人经常拖着“长饥”的身躯,自然是熬不了多长时间的,最后不得不乞讨。《乞食》一诗中写道:“饥来驱我去,不知竟何之。行行至斯里,叩门拙言辞。主人谐余意,遗赠岂虚来。”虽然没有明确的形貌体征,但诗中描写的“身”“形”活灵活现,因饥饿所迫而行动迟缓,见到乡邻后拙于言辞,羞愧难当。在古代诗人中能把饥饿的身躯描写得如此真实,的确不算太多。
(三)生病的“身”“形”
据李浩考察,陶渊明身患“羸疾”和“脚疾”,疾病对陶氏的思想世界、人生出处及文学书写均有深远影响。李红岩专门研究过陶渊明诗歌中的疾病书写,认为诗人“认真思考过社会疾病、生理疾病和心理疾病”。本文这里要指出的是,陶渊明在诗文中曾不厌其烦地描写自己的病体。比如《赠羊长史》:“闻君当先迈,负疴不获俱。”《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》:“负痾颓檐下,终日无一饮。”《答庞参军》序云:“吾抱病多年,不复为文。……复老病继之。”《与子俨等疏》中说:“疾患以来,渐就衰损。”对陶渊明来说,病体是最好的保护和说辞,可以让自己隔绝外界,更可以实现内省。
(四)醉酒的“身”“形”
陶渊明喜好饮酒,以酒解忧,即《九日闲居》所言“酒能祛百虑”,其实,他通过饮酒,渴求身体的迷离恍惚与放任无拘。《饮酒二十首》揭示出这一点。序言谓诗人孤独饮酒,很快便醉。其七写到“一觞虽独进,杯尽壶自倾”,饮酒的形象栩栩如生。第十三首写陶渊明与客人同饮,“一士长独醉,一夫终年醒。醒醉还相笑,发言各不领。规规一何愚,兀傲差若颖。寄言酣中客,日没烛当秉。”这是狂放的身体,没有礼制规矩,尽情放任和自由。第十四首写道:“故人赏我趣,挈壶相与至。班荆坐松下,数斟已复醉。父老杂乱言,觞酌失行次。不觉知有我,安知物为贵。悠悠迷所留,酒中有深味。”诗人已醉,失去意识,“不觉知有我”,身体已达到完全自由的境界了。
(五)遮蔽的“身”“形”
人的身体需要遮蔽,于是产生了穿衣需求。从另一面来看,衣物包裹着身体,自然可以成为身体的替代与装饰。像穿衣这样的日常行为,多数诗人不会写进诗歌里,可是陶渊明照写不误。《时运》一诗本是受《论语》《庄子》等启发而写成,序文所谓“春服既成”显然来自《论语·先进》中曾皙所言,但在诗歌中陶渊明一本正经地写道:“袭我春服,薄言东郊”,与时序和大自然相契合,身体舒适,形象鲜明。《归园田居》其三说“夕露沾我衣”,这是实写,突显的仍然是自由快乐的身体。陶渊明在《杂诗》其八说“御冬足大布,粗絺已应阳”,表明他只要粗布蔽体即可,要求并不高,但经常实现不了这一点。《怨诗楚调示庞主簿》中谓“寒夜无被眠”,因而“造夕思鸡鸣”,因寒冷而无法蔽体,盼望早些天亮。《饮酒》十六亦有类似写法:“敝庐交悲风,荒草没前庭。披褐守长夜,晨鸡不肯鸣。”甚至有时陶渊明会把冬天的衣服一直穿到夏天,《有会而作》中就说“当暑厌寒衣”。陶渊明歌咏贫士时,贫士的一项重要标记便是衣不蔽体,《咏贫士》其三谓“弊襟不掩肘,藜羹常乏斟”,其四谓“一旦寿命尽,弊服仍不周”,他本人显然是符合贫士要求的。
上述所论各类“身”“形”,疲倦、饥饿、生病显然是对身体的摧残,由于身体自身充满着欲望,而当时的社会现实是残酷的,生存于其中必定是无处遁逃,《形影神》序言谓“极陈形影之苦”,正是此意。而醉酒是对身体的放任与自由,虽然是暂时的,但总能得到片刻的轻松与舒适。在生存与礼仪的双重裹挟下,身体的遮蔽对陶渊明而言是一个大问题,他的关注及书写,只是想表明身体的在场与困顿。
陶渊明在诗文中对自己的身体投入了更多关注。而且,他还进行了哲理性思考,形成了“贵身”“养形”的观念。陶渊明《饮酒二十首》其三说:
道丧向千载,人人惜其情。有酒不肯饮,但顾世间名。所以贵我身,岂不在一生?一生复能几,倏如流电惊。鼎鼎百年内,持此欲何成!
在陶渊明看来,有的人已经失去了自然本性,为了浮名连酒都不肯饮;由于一生的时间很短,人应该珍贵自身。所谓“贵我身”,即是重视和珍惜自己的身体。有的研究者认为此诗第五句中的“贵身”是接着前面三、四句讽刺那些浮名自累的人,那些人爱护己身,难道想要长生吗?这种理解欠妥。清代邱嘉穗《东山草堂陶诗笺》卷三指出,这首诗“上四句叙,下六句议。‘所以’二字不作接上文之故字解,如古文中另起语‘夫人所以’云云是也”。五、六句“所以贵我身,岂不在一生”,是诗人自己的立身警示,应理解为“所以要珍贵我自身,难道不是为此生?”这样就与下面的第七、八句感叹“人生苦短”流畅地接续起来。
在“贵身”的基础上,必然要“养形”。这是因为,形体很快会消失,陶渊明《感士不遇赋》序云:“寓形百年,而瞬息已尽。”《归园田居》其四中说得更清楚:“借问采薪者,此人皆焉如?薪者向我言,死没无复馀。一世异朝市,此语真不虚。人生似幻化,终当归空无。”因此,陶渊明《饮酒二十首》其十一云:
颜生称为仁,荣公言有道。屡空不获年,长饥至于老。虽留身后名,一生亦枯槁。死去何所知。称心固为好。各养千金躯,临化消其宝。裸葬何必恶,人当解其表。
陶渊明不主张为“留身后名”而“一生枯槁”,人应该“称心为好”。这样,养护自己的“千金躯”,即使临化消失、裸葬地下又有何妨?
《形影神三首》直接讨论形、影、神三者之间的关系,历来被视为反映陶渊明人生哲思的重要作品。从该组诗的序言和文本来看,反对的是“营营以惜生”,导致苦不堪言的“形”与“影”,倡导以“委运”“自然”之法养“神”。但本文这里想揭示的是,“养形”仍然是本组诗中所倡导的观点。原因有四:第一,“形”并不是陶渊明完全反对的,它也是一种人生境界,陶渊明同样孜孜以求。袁行霈曾指出,形、影、神三者“分别代表三种人生观,亦可视为渊明自己思想中互相矛盾之三方面”。第二,逯钦立认为这组诗是针对释慧远的《形尽神不灭论》所发,因为陶渊明主张“形灭神灭”。既然“形灭神灭”,“神”仍是以“形”为物质载体,如《神释》中所言“生而相依附”“结托既喜同”,那么,养“神”归根结底仍是在养“形”,维持“形”更加长久。第三,《影答形》中虽然说“存生不可言,卫生每苦拙”,但在《神释》中正面立论时却明确说“甚念伤吾生”,“生”可以理解为生命与形体,因而最终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承载生命之形体。第四,“神”何以能实现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”?而且还要“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”?从另一个方面来看,这难道不正是对“形”所提出的要求吗?
论述至此,已能感觉到,陶渊明所提出的“贵身”“养形”其实是基于身体的立场,抽象出一个超越形体、脱离世俗的“身”的概念。这个“身”,类似于生命之“生”。换言之,陶渊明“贵身”“养形”的观念,在现实生活中会立即转化成为“养生”。这一思想来自老子、庄子、杨朱等道家学派,但结合了时代的发展与需求,正如陈寅恪所言,代表了一种新自然观,与魏晋人士的纵情山水、服药求仙并不相同。
陶渊明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实践这一观念呢?主要有以下几方面。
(一)以神养形,守一保真
如前所云,“神”是形而上的,最终仍要归结到“形”,但“神”对“形”具有引导和规训的作用。陶渊明在《神释》中主张的“委运”“自然”,必然要运用到“贵身”“养形”的实践中去,体现在现实当中便是守一保真。《五月旦作和戴主簿》云:“既来孰不去,人理固有终。居常待其尽,曲肱岂伤冲。迁化或夷险,肆志无窊隆。即事如以高,何必升华嵩!”陶渊明反对求仙,在平常的生活中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,都力求保持本性。《戊申岁六月中遇火》中说“总发抱孤介,奄出四十年”,从少年时开始,保持孤介之心。何焯《义门读书记·陶靖节诗》云:“形骸犹外,而况华轩。所以遗宇都尽而孤介一念炯炯独存,之死靡它也。”陶渊明在《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》中更是明确说:“养真衡茅下,庶以善自名。”他守一保真,在当时避免了改朝换代导致的心理不适以及达官显贵的拉拢利用,保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。
(二)不受拘束,追求舒适
对身体危害最大的是受到牵绊拘束,因心累而导致身累。陶渊明为了生存,曾一度入仕为官,但立即感受到了行役之苦,在《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》其二、《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首》《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》等诗歌中反复抱怨,向往自由自在的舒适生活。《杂诗》其四中写道:
丈夫志四海,我愿不知老。亲戚共一处,子孙还相保。觞弦肆朝日,樽中酒不燥。缓带尽欢娱,起晚眠常早。孰若当世士,冰炭满怀抱。百年归丘垄,用此空名道?
这首诗完全可以视作为陶渊明心中的理想生活。亲人团聚,早睡晚起,有酒盈樽,毫无牵挂,真有点像今天人们常说的“小确幸”!没有拘束,没有摧残,身体自然会健康。我们在陶渊明的很多诗歌里能够感觉到他的自由身影,如《归园田居》中的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。后来苏轼感叹说“长恨此身非我有”,表露出对“自由身”的渴望!
(三)参加劳动,亲近自然
陶渊明与当时其他士大夫很大的不同,在于亲身参加了劳动。我们在陶诗中看到,他“晨出肆微勤,日入负耒还”,一整天的劳动会使他的身体疲倦,但同时也得到了锻炼,更让他品鉴了大自然的美好风景。《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一首》中说“流目视西园,晔晔荣紫葵”,这是养眼;《归园田居》其五中说“山涧清且浅,遇以濯吾足”,这是养足。陶渊明中年起就开始患病,经常服药,又为贫寒所迫,生活条件有限,但能活至六七十岁,恐与劳动锻炼有很大的关系。
(四)知足寡欲,正视死亡
陶渊明在多首诗歌中表示,生活资料知足便可,不求甘肥,清淡为尚。如《杂诗》其十:“倾身营一饱,少许便有馀。”《和郭主簿》其一:“营己良有极,过足非所饮。”《有会》:“菽麦实所羡,孰敢慕甘肥。”他对欲望有着清醒的认知,比如饮酒,《形影神》中《神释》就明确说“日醉或能忘,将非促龄具”,即喝酒并不能延年益寿。
本文第一部分已指出,陶渊明对死亡即“形”的消失是恐惧的,但经过哲理化思考后,超越了形体本身,抽象出一个自由自在的、无拘无束的“身”,于是才解脱释怀,写下了《挽歌》《自祭文》等。这就是当今许多学者论及陶渊明时,大都会说他对死亡是超脱的,原因就在于他在观念中已脱离和放弃世俗之身体,追逐那个自由的、形而上的抽象之“身”了。
在东晋刘宋时期的诗人中,陶渊明对“身体史”的贡献,不仅在于关注身体,进行哲理抽绎,更在于用文字进行诗意化表达。
首先,陶渊明将身体容貌及日常生活写入文学作品,以俗为雅,予以审美观照。五言诗自汉魏时期兴盛以来,要么拟写乐府古题,要么反映现实,虽然也出现了曹植、阮籍的个性化写作,但题材始终固守着抒怀言志的窠臼。西晋诗歌繁缛,内容空洞。东晋尚玄,诗歌寡淡。陶渊明在诗文中走了一条不同于流俗的道路,他深入日常生活,将自己的身体容貌作为书写内容。按理说,身体的变化是人人都要经历的过程,予以关注也许只是一种生命本能,何况在晋代,人体自身之美被发现和重视,人物品藻之风浓厚,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中就记载了许多关于当时名士的容貌、举止、风神的故事,宗白华因而说“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生气,活泼爱美,美的成就极高的一个时代”,“尤沉醉于人物的容貌、器识、肉体和精神的美”。陶渊明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,关注身形亦是情理中事,但在东晋刘宋时期没有人像陶渊明这般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身体。而且,他把容貌形体写进诗歌文本,尤其细致描绘了斑白的头发、松弛的肌肤、衰弱的体质等,这些在当时的贵族士大夫看来极为庸俗,陶渊明以俗为雅,并且很有勇气地把自己对身体的真实感受写了出来,为文学增加了一个新的书写领域。我们经常说陶渊明开创了田园诗的写作,其实他也开拓了身体书写。
其次,有意自我形塑,在文本中加强主体性建构。在大多数诗文中,或许是东方人羞于自我表达的缘故,“我”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。陶渊明在诗文中絮絮叨叨,把自己的体貌特征一一展现出来,有意塑造了自己的形象。我们今天通过文本,便可以想象晚年的陶渊明长着花白的头发,皮肤松弛干枯,拖着生病的身躯,但耳聪目明……。陶渊明为何要在诗文中有意自我形塑呢?可能是陶渊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乡隐居,处于边缘地位,与主流社会隔离,孤寂的生活、敏感的心灵促使他更多地关注到自我身形的变化,不免有孤芳自赏、顾影自怜的嫌疑!
中国诗歌向来有自传的传统,诗中的逻辑主人公大多是被省略的主体性“我”。但是,我们在诗歌中经常看到的是“我”的行为、“我”的心理,而“我”的身体是被忽视的,因而“我”可以省略,似乎变成了普适性的第三人称,比如山水诗、怀古诗便都是这样。陶渊明在诗歌中的自我形塑,使诗歌的主体性进一步加强,“我”的个性更为突出。他的身体通过书写,进入文学场域,产生文本的主体性意义。之所以在古代的大诗人中,陶渊明被后世建构和想象的成分比其他诗人更多,原因就在于他的自我书写。反过来说,陶渊明对自我“身”“形”的书写,实际上建构了我们对陶渊明的认知与形塑。
再次,运用隐喻,表达对社会的反抗。在西方学者眼中,身体不仅仅是肉体,还与社会、权力密切相关,如福柯《规训与惩罚》认为,身体会受到政治权力的干预与技术的驯化。苏珊·桑塔格《疾病的隐喻》则提出,“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,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”。陶渊明对身体的书写中,也许是无意识的,但我们仍能察觉到他对社会的抗拒。陶渊明在诗歌里尽情描绘各种被摧残的身体,其实正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与社会对人的压迫和创伤,比如,饥饿的身体为我们揭开了东晋刘宋时期底层民众的生活现状;生病的身体隐含着社会的不公与弊端;在官场中因行役而疲惫的身体表明政治对个体的占有与剥夺,最终是政治逼迫陶渊明退居到田园中的私人场域,因为只有在这里,陶渊明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身体,做自己身体的主人,显然,这是一种对政治和社会反叛的隐喻。我们在陶渊明的诗文中,经常可以看到他为了“口腹之役”而不得不“违己交病”,这时他对身体是厌恶的,身体反而成了人生羁绊的隐喻,促使他进行哲理方面的思考。以身体为隐喻,无疑会丰富身体的文化意蕴和文学表达。
最后,借用身体,进行形象化和艺术化的哲理呈现。东晋时期玄言诗流行,往往在诗歌中直接宣讲抽象的哲理,因而被钟嵘批评为“理过其辞,淡乎寡味”。陶渊明立足于日常生活,通过记录身体的变化及自身感受,将人生的道理形象化、艺术化地表现出来,“用诗的思维去解决和表达哲学的命题”。如《形影神》三首,假设三者的对话,表明自己对生命的哲思,构思奇特,不落俗套。清代陈祚明《采菽堂古诗选》:“如此理语,矫健不同宋人。公固从汉调中脱化而出,作理语必琢,令健,乃不卑。”再如,《杂诗》其五“忆我少壮时”一首,先回忆自己一生的身体变化,由少年时的“猛志逸四海”,到中年的“此心稍已去”,现在是“气力渐衰损,转觉日不如”,通过这一系列的特体貌形象的描写,很自然地得出“古人惜光阴,引我不得住”这样表示时光荏苒、应该珍惜的道理。
总而言之,陶渊明在诗文中更多地表现出对“身”“形”的关注,既有显性的身体变化,亦有各种隐性的身体。由此还抽象出一个超越形体的“身”,并倡导“贵身”“养形”的观念,在文本中进行诗意化的表达。这对后来的文人及哲学家都产生了一定影响。比如,唐代的白居易推崇陶渊明,曾写过和陶诗,在诗歌中同样喜欢对身体进行描写,埋田重夫、李寅生等人对此有过细致研究。明代的王阳明在探讨哲学问题时,经常以“身体”作比喻,陈立胜进行过细致考察。白居易、王阳明显然都是受到陶渊明的影响。当然,这已是另外一篇论文探讨的对象了,容笔者日后再进行研究。